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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访东北大悲寺

    陈晓东

      (陈晓东先生,当代作家,作品多涉及佛教题材,曾撰写《神奇的舍利子》《千古一泰无名僧》、《九十年代新文字狱纪实》、《宁玛的红辉》等作品,采访过体光老和尚等当代高僧。)

      早就从网络上看到有关东北大悲寺的介绍,敬佩之余,心向往之,很想有机会去那里走一走,向当代中国难得一见的一群托钵乞食行者顶礼致敬。日前去东北铁岭拜访无念比丘尼,为她拍摄了八年前开在苹果上保存至今的优昙陀罗花照片,尔后,就专门乘长途班车奔大悲寺所在的海城而去。

      下了大巴,从海城段高速公路跨栏而出,下坡,上坡,登上省道,拦下一辆出租车,问司机可否认得去大悲寺的路?回答知道。谈好价,就上了车。路上问司机,寺院周围有没有小饭馆?快两点了,还没吃午饭呢。司机说卖食品的小店总归有的。过了毛祁镇,在乡村机耕路上又开出几公里,司机驶过一幢孤零零的二层楼房,将车停下说:“下去问问,好像到了。”我下车打听,大悲寺果然就在这儿。举目望去,楼房对面有个小水库,结着薄冰,别的啥也没有,别说饭馆,连一家乡村最常见的小杂货店都没看到。楼房底层有间接待室,我就进屋去履行了登记手续。

      我问填写表格的一位老居士:“妙祥法师在么?什么时候拜见他比较方便?”

      “他到山上去了。”

      山上?我愣了一下。初来乍到,不知主持上了哪座山?山高不高?远不远?今天下不下山?或者我能不能上山去见他?我问老居士,寺院客堂在哪?先去拜访一下知客师吧。

      一位女居士带我去客堂。走过一大块空荡荡的平地,有些地方堆着砖块石料,或许有的建筑还没最后完工。已建成的主大殿、药师殿、三圣殿、客堂、斋堂、藏经楼等建筑以青灰色为主调,沉稳庄重,朴实无华,就连殿堂前上下踏步的一级级石阶,也都是用的没有磨光的粗石板。寺院里静无声息,路边插着“注意脚下众生”的木牌,香炉前搁着“禁止放”的告示,佛像前没摆那种千篇一律的功德箱……这样的寺院在别处还真没见过,不由自主就放轻了你的脚步……

      客堂里也静悄悄的。我向正在当值的亲藏法师表达了想拜见妙祥法师的愿望。他拿起电话,跟主持联系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走,我带你去见妙祥法师。”当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他少了一根手指,一定是燃指供佛了。一股钦仰之心,顿时涌上心头。

      亲藏师父引我往一条上坡路走,路口竖着“游客止步,闲人免进”的小木牌,路的一边是小山坡,坡上长满密密的灌树丛,冬天还没过去,枯蔫的树叶儿还不大有精神,但可以想见,一到夏天,这儿的景色一定会十分葱郁幽静。瞧,山坡上立着一块“僧人结夏安居处”的大横匾呢,想来刚才老居士说的“山上”就是这上面了。

      山不高。一路往上走,但见整个寺院地势开阔,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高水低,势态天成。我不懂风水,凭感觉这里好像有一点藏龙卧虎的味道。到山上,至一小殿前停步,走过来一个身穿打了许多补丁的僧人,我想这位一定就是大悲寺主持妙祥法师了。虽是头一次见面,那庄严清净的法相,那补丁叠补丁的衰衣,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在清原山净居寺拜见当今禅门大德体光老和尚时,老人家也穿着这样一件缀有许许多多补丁的百纳衣,后来在别处就不大见得到了。今天又见到了,所不同者,体光老和尚前几年已经圆寂,而今天的妙祥法师比体光老和尚要年轻许多。

      进屋后,我向妙祥法师叩拜顶礼。他连连抬手说:“一拜,请起!”我将自己写的《神奇舍利子》、《千古一泰无名僧》、《达缘老和尚略传》等几本书送给法师,请他有空时翻翻,给予指点。

      法师将书翻开,大略浏览了一下,然后合上书,对我说道:“看了你写的几本书,非常高兴。里面还没看怎么写,能介绍佛教,很好。特别是介绍佛教戒律的书,更是太缺乏了。戒律是佛教的基础,是一棵树的根,可是很多人只注意到一棵树的叶子和枝干,只考虑到果的问题,没有从根上去着眼,这是最缺乏的。比如见月老人,《一梦漫言》看没看过?”

      我实话实说:“没看过。”

      “应该看看。”法师说道,“这本书对戒律说得非常好,而见月老人在佛教戒律这一段,是起到了一个祖师的作用。这类书非常好,社会上人们也愿意看这样的书,可以满足人们心理上一定的需要。但是有些方面资料太少,有些文字还要润色一下,应该更广大开来。已有的介绍,像虚云老和尚啊,宣化上人啊,这都是很神奇的人物,但由于历史的原因,或者说是政治的原因,没有展示出他们完整的真正的面目。”

      我插了一句:“对发生在云居山的‘云门事件’,不同地方对这一事件的叙述就截然不同。”

      “要跳出这一环境来看,”法师接着说道,“云居山是怎么看的?南传佛教是怎么看的?西藏是怎么看的?更主要国家是怎么看的?虚云老和尚经历了那么多时代,起了那么大的作用,必然跟国家领导人、政府部门有一定的联系,必然起了点什么效果。但现在没有人来做这方面的工作。特别是清朝后期,虚云老和尚曾为民祈雪,天降多日大雪,最后连慈禧太后都跪在他面前,这一点没人注意,连小说都没提起,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妙祥法师在对我开示时,我无意中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一手指,显然也是燃指供佛了!我来大悲寺遇到的头两个出家人,竟然都是当代少见的燃指供佛僧!太令人惊叹令人感动了!

      这时,又有几位香客来拜见妙祥法师,为首的是位仪态端庄的女子,后来从其本人讲话中得知,她年纪虽不大,乃是沈阳某韩资企业的厂长,学佛已有一年,平时经常看某法师讲经说法的光碟,对佛法很有信心,自认为只要照某法师所说天天念佛,今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就不成问题。她说从网络上看到有关大悲寺的介绍,尤其是看到拿大悲寺跟某寺院对比的那组照片,很受震撼,就跑过来了,要看看究竟是咋样的。不愧是年轻的女厂长,勤于思考,勇于发问,向妙祥法师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妙祥法师十分耐心地一一为其释疑解惑……

      当女厂长表示,看到大悲寺这么严格,怕一般人适应不了时,妙祥法师答道:“你有这个想法,这个责任不在你们,在于我。人们都需要一个带头的人,如果有人带头了,这个社会慢慢理解了,就好了。戒律是最好的一个宝,不管是修行,还是做人,都是一个最根本的东西。现在的书,大部分都在论上、经上下功夫,往往对戒律有所忽视。当然,有时候戒律的弘扬,也需要一定的环境,一定的大环境,要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关系,要有僧团出现,要有人来护持,还要有一定的因缘成熟,包括有虚云老和尚、宣化上人、包括弘一法师这样的老和尚,不断的努力,才有今天的延续。咱们今天的做法,只是这些老和尚做法的延续,是他们修行的一个果,并不是我们有什么能力把戒律突然弘扬出来了。”

      法师又接着说道:“现在社会这么乱,人人崇拜金钱,对世上人来说,这是个坏事,从学佛的角度看,也不见得是坏事,有这个环境,更显出戒律的重要。所以说大乱大治,不乱不治,社会乱到一定的时候,大伙都认识到,没有戒律,别说修行,连做人都不可能,别说佛教不允许,社会也不允许了,这时大伙就会改变了,就会重视了。”

      当女厂长提到托钵乞食定会感动很多人,并听法师介绍在托钵乞食过程中,曾有人见了疑心重重,说是有饭也不给,怕是再遇上来骗钱的假和尚,女厂长感慨道: “现在社会上假的东西太多了。”法师笑着说:“去年我们行脚十六天,碰到过八次警察,平均两天一次,只有一次是警察来请教些问题,那是公安局一个领导,来请教佛法上的一些事,剩余七次,都是来查,是不是作假的?说明假和尚所造成的影响,已经影响到所有民众了,影响极坏。所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没人行脚乞食,把名分给正过来,那整个佛教的误区会越来越深,更难叫人相信了,你给人讲什么他都不信,你讲再好,他说那是释迦牟尼佛时代,和你没关系,和现在没关系,最多只是个别人的行为。”

      女厂长又问了很多有关如何吃素?葱蒜鸡蛋能不能吃?员工聚餐能不能光吃素?能不能喝点啤酒?应酬吃饭别人点肉你怎么办?能不能穿毛衣皮鞋?有些庙里的香特别贵怎么办?怎样放生?等等方面的问题。妙祥法师逐一做了解答。当女厂长说到,佛教讲慈悲,她学佛以后,变得对员工不敢训斥,更不敢开除了。法师告诉她,平时尽量温和是对的,但有时也需要威严,屡教不改者,该开除的就要开除,开除也是一种教育。工厂不是为一个人的,是为大家的。佛陀在世时,提婆达多反对佛,想分裂僧团,佛陀就命大目犍连、舍利佛等去告诉各村庄老百姓,提婆达多不是佛弟子,不要听他的,这就抑制了他的破坏行为,而让很多人得救了。

      女厂长还问了有关是不是真有财神呀?是不是真有地狱呀?是不是真能超拔鬼魂呀?把钱都布施了自己怎么过日子呀?等等等等。法师也不厌其烦地做了开示。

      在回答女厂长有关如何学习佛法的提问时,妙祥法师指出:“要远离知见看佛法,才能得到远离知见的佛法。比如这么一本佛经,不要考虑这本书厚不厚,什么时候能读完,应该把每一句话都当成能够成佛的法,不是把一本书全部看完了才能够明白,你要是第一句不明白,第二句也不容易明白。这个‘明白’,不是思维的明白,而是远离思维的明白。对于不明白的,可多看几遍,不思而思,到最后穿破你的知见,祛除无明,而得以心中的明白。……”

      “那怎么去除我们的知见呢?”女厂长问。

      “先从持戒做起。”法师答道,“有的人学习佛法很长时间,学习佛法一二十年,连半步也没走出去,还在原地踏步。为什么?就像往一个瓶里装水,瓶底有五个漏洞,装多少漏多少,你把这五个漏洞堵住了,水才能装满。这五个眼是什么呢?就是贪、嗔、慢、疑、痴……”

      “有时遇到一些麻烦事,我很生气,明明不是我做得不对,可我想起佛法说的要忍辱,我就忍住,不跟对方计较了。我这样做对不对?”女厂长又问。

      “算是对吧。”法师说,“但还不是真正的对,因为你还有个‘我’,有个‘他’,有我有他,你不过是忍耐他,并没真正原谅他,还是他错你对,你是小人,我是君子,我不跟你一般计较吧。你从来没有看到,你是谁?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还不知道‘诸法空相’、‘诸法无我’的道理,这样做还只是表面的。你不能光看《无量寿经》,你还应该看看《金刚经》,明白诸法空相的道理,本来就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对于女厂长不时以她从光碟里看到的某些说法为比照而产生的疑惑,妙祥法师很温和地提醒她:某法师的有些说法只是一种方便说法,关键要看佛是怎么说的,他不能代替佛说话。女厂长似乎感到惊诧:“他不是代替佛讲经么?” 

      “他代替不了。”妙祥法师说,“我也代替不了……”

      女厂长最后说,今天来大悲寺很有收获,学到很多新的东西,好些以前都不知道。妙祥法师笑说道,你要是早来一年啊,说不定我这些话吓都把你吓跑了,你今天能来,能提出这么些问题,说明有些因缘成熟了。

      我也感谢这位女厂长,由于她的一系列提问,才引出了法师那么多的话头,使我也获益非浅。

      跟妙祥法师告别时,我说我想在这儿住一晚,体验一下大悲寺里的生活,有机会的话想找僧人聊聊,明天离开前,希望法师能再跟我谈一次。法师说到明天再看吧。

      回到寺院外面的接待室,给安排了今晚的住处,就在楼上大房间,统铺,已有十来人住着,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彼此不多说话,或在床铺上打坐,或躺着休息,至多小声嘀咕几句。饥肠辘辘,早餐吃了半个馒头一碗豆浆,肚子早空了。包里倒还备着两包饼干,可看看住这儿的,跟寺院里的僧人一样,“日食一餐”,要到明天中午才有饭吃呢。既然这样,我来也来了,也该守这里的规矩,就等明天吃午饭吧。好在有热开水,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杯子和茶叶,喝了两杯热茶,肚子舒服多了。后来我才知道,若要在这儿常住,要求只喝白开水,连茶叶也不许喝的!

      大悲寺确实规矩很严,在此常住必须做到八条:

      一、持不捉金钱戒;

      二、日中一食

      三、行脚;

      四、乞食;

      五、不接客僧礼;

      六、一切供养归常住;

      七、三衣钵不离身(十八种物齐备);

      八、不化缘,不求人。

      八条之外,还有个注解:“在本道场的修行者要求做到听话干活。”这令人想起宣化上人撰写的一联楹条来:“冻死不攀缘,饿死不化缘,死不求缘。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对当今很多僧人来说,别说这八条了,能做到其中一条两条就很了不得了。

      大悲寺僧众的起居时间安排也很紧凑,每天凌晨两点起床,晚上十点休息,一天只有四个小时属于个人的休息时间。日常多为集体活动,除早晚课,每天坐禅五次,每次一支香约一个小时,诵楞严咒十遍,还要学戒、听受戒训等等。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为结夏安居日,安居中一般打三个七。八月十五后,一部分僧众外出行脚,背负四五十斤重的行囊,沿途托钵乞食,露宿野外,行走数百里,半月至一个月方返回。

      大悲寺从其承继的法脉而言,属禅宗体系,就其特别注重戒律来说,也可说属律宗一脉,再以其跟净土密宗的充分兼容,综合起来,应该说这是一个各派平等或说是无宗无派以复兴佛陀古制为己任的佛法道场。在佛法衰败到令人不堪言说的今天,自七、八年前起妙祥法师应当地政府和信众邀请来海城主持大悲寺,将一所原先矛盾重重的供奉外道大仙之地,改造建设成一座在全国具有极大表率作用的正法道场,真是功莫大焉!德莫大焉!

      是晚,我参加了寺院全体僧众共作的一堂晚课。

      回宿处,睡觉前上了一趟厕所,但见厕所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墙壁上贴着“入厕须知”,共有十条,告诫你不得穿海青如厕、进厕前先换鞋、开门前先弹指三下、不得隔壁共人语等等。若干双塑料拖鞋放在墙边,供换鞋用。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于细微处见精神,上个厕所,都有十条入厕须知,如此严格的寺院起居规矩,不能不令人赞叹不已。

      晚十点,熄灯休息。

      午夜后两点,头顶灯亮了,耳畔听到山上传来咚咚击鼓声。我有点费力地睁开眼,起了床。跟着别人走,进了居士禅堂,参加了一堂居士集体坐禅。禅堂里备有专用坐垫和裹腿用的布毯,上座后,感觉甚佳,一支香很快就过去了。有一老居士拿根竹竿巡堂,若发现谁坐姿不正或淖入昏沉,就以竹竿击打提醒之。

      走出禅堂,发现夜空中飘着小雪花。居士们都往下走,大概回屋休息去了吧。我独自往山上走,想看看上面的动静。循着鼓声和扩音器里的念佛声,来到山上一个小殿,只见里面有个带眼镜的年轻僧人,右手持鼓槌,左手摄话筒,看着搁在面前的一大张鼓谱,一面击鼓一面抑扬顿挫地念诵佛号,宁静的半夜里,鼓声和念佛声显得格外清远悠长。

      我在外面空地上踱了几个圈,透过窗户,看到僧人们走出寮房,三三两两往禅堂里走,尔后各就各位坐下了……我不敢造次打扰,准备下山去了。走了没多远,正遇上居士们排着一列队形走上来,于是我排在队伍最后跟着走,一起去参加做早课。

      一个多小时早课结束,走出禅堂,天色犹黑,雪还在下,地上已是白蒙蒙一片。回宿处小憩。昨晚居士禅堂里拿根竹竿巡香的老居士,正坐在床铺上打坐。他来自百里之外周家堡,数年前头一次遇见妙祥法师,就升起极大信心,决意将家事尘缘了却后,就来大悲寺长期静修。他对我说,大悲寺跟别的寺院就是不一样,他宁可跟师父在这里吃苦了道,也不愿去别的寺院享福。这里每天只睡四小时,每日一餐,有空可以打打坐,不准闲聊,受不了的人在这儿是呆不下去的。

      统铺上与我挨一起睡的居士,来自本溪,他悄声告诉我,多年前妙祥师父从五台山回到东北,行程几个月,一路上就是托钵乞食,若乞七家而不得,这一天就不再乞食了。妙祥师曾在本溪茅篷闭关三年,屋里一个小炕,才这么点大,只能坐不能躺平了睡。烧柴火,先剥皮,把里面的小虫拣出来放掉,然后再烧。东北各地闻讯赶去求见的不少,那时师父止语三年,就是不说话,你问他,有时他用笔写几个字。他穿的衣服补了又补,不捉金钱,是真正的苦修,也是真正开了智慧的。居士自己吃素多年,对佛法有一定知见,也挺能说,拆字析字,有点道道,他对妙祥师的持戒和修行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慨这样的真修苦修者当今太少了,这次和另一位本溪老乡来大悲寺,是用手艺为寺院干点活,帮僧众修修鞋。

      天已放亮,我去外面走走,雪后大悲寺,地上白茫茫一片,少有人影,连个飞鸟都不见,四处更显得静谧空寂。走着走着,忽然起雾了,远近殿堂、树木和山峦都笼罩在霭霭浓雾中,朦朦胧胧的景色,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想起《金刚经》中最出名的偈子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须臾,雾散天晴,日光白亮,屋顶上的雪,树丛上的雪,山坡上的雪,很快就融化得不见了踪影,原先全白的地面上也只剩下了残雪片片。听说今年冬天东北没怎么下雪,立春早就过了,偶来大悲寺,居然能欣赏到天花一现般转瞬即逝的早春雪景,也算是一桩美事了。

      跟亲藏师父电话联系后,约我在昨天的老地方阅览室见面。及至到了那里,没看到亲藏师父,是他的师兄亲舟师父在等我。亲舟师父跟我聊了小半天,他对于现在社会上一些反映佛教人物的文艺作品,书也好,电影也好,电视剧也好,就他所看到过的,觉得大都跟实际情况相去甚远,究其原因,一方面作者并不真正了解佛教,另外,缺少对佛法的恭敬心,迎合世俗社会的某种趣味,按世俗化的标准来表现,这也是重要因素。他希望能有真实而又生动地介绍虚云老和尚、宣化上人和弘一大师这样高僧大德的文艺作品出现,这对于教化民众、弘扬佛法会起很好的作用。亲舟师父推荐我回去一定要看看见月老人写的《一梦漫言》,这可以成为用小说或剧本形式表现一位律宗祖师的绝好素材,民国时期的弘一大师,也是在明末见月老人的基础上,将律宗重新恢复起来的。亲舟师父说,有一部表现弘一大师的电影《一轮明月》,不仅片名名不符实,而且有些重要的事实也走样了,出家修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断情”,可影片偏偏在“情”上作了过多的渲染,从出世间法的角度说,影片把弘一大师的形象给颠倒了……亲舟师父尤其希望,能着重从戒律的角度来表现古今大德,这一点正是目前所缺乏的……

      亲舟师父跟我的一番谈话,让我看到,即便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大悲寺里的僧人绝非没文化没素养,眼前这位僧人对社会上一些佛教文艺作品入木三分的剖析,其水平不在专家学者之下哇。

      我问亲舟师父,不知妙祥法师今天是不是还有空再跟我谈一谈?他当即跟妙祥师电话沟通了一下,对我说你现在就去客堂,师父也马上要去那里了。

      进客堂,妙祥法师见到我就说:“你写的书看了,写得很好。就是有关戒律方面讲的少了点,而且侧重于外在的,对内在的实质讲得不够。”

      我说,这一次来大悲寺,正好在这方面补补课啊。

      妙祥法师说:“有个虚云老和尚讲过的故事,从前在古印度有个地方,有条毒龙经常出来危害地方,有五百阿罗汉聚在一起,用禅定力驱逐他,却没法将他赶走。后来有一僧人,也不入禅定,只对毒龙说了一句话,那毒龙就跑了。众罗汉问那僧人以什么神通将毒龙赶走?那人说我就以自己谨慎守戒把毒龙请走了。你看,这持戒的功德和威力有多大!”

      我点头称是。

      “这是什么道理?”法师说,“要知道,这戒律既是戒律,又是禅定力,戒本身含有定力,这定力跟禅定的定力不完全一样,严格持戒,会增加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二十四小时不断。你一天一餐,这本身也是一种定力,一天都在定中,而且定力特别大。五百罗汉驱他不走,那僧人持戒严谨,一句话就把他请走了。因为依戒律而修行,可得无漏的定。一般禅定,还是有漏的。所以佛家说,以戒生定,为正定,不是以戒生起的定,不是正定。现在的人,往往把戒律看作是一种外在的形式。涤华禅师也好,金刚经也好,讲的是万事万物一切唯心所造,不存在内和外的区别。佛法传到中国以后,戒律问题,过去一直没有全面展开,若能全面展开,中国的佛教不会像今天这种局面。”

      我说,最好来一次全面整顿。

      “没有一个僧团带头,很难。”法师继续说道,“有人做出来了,才有说服力。现在的各宗各派,也不是说都不讲戒律,但下的功夫有大有小,还是有漏的,五个漏洞,堵了两个三个,还是漏。一尺洞口,用八寸泥土去堵,表面上看似乎堵住了,漏得不厉害了,其实还是漏的。只有把五个眼全部堵住,才能圆满不漏。”

      我问,是宣传不够?还是有戒而遵守不够?

      “现在,对戒律的宣传有问题,行持也有问题。”法师说,“过去某些时候,对戒律的实行有一定局限性。戒律系统全面地翻译到中国来,起步也比较晚。跟印度古制相比,中国寺院一日吃三顿啊,经营与钱的问题啊等等,较多考虑到如何生存的问题,也有一定的影响。《一轮明月》这部表现弘一大师的片子,没有抓住根本,他如何修行、如何严格持戒以及最后的成就等等,都表现不够,是一大遗憾。但即便是这样的片子,目前也太少了。对虚云老和尚,现在说他多大神通啊、活多大年纪啊,这些说得多,对他如何持戒,如何要求别人重视戒律,就说得很不够。这些高僧大德的历史,都应该重写。对历史上六祖的吃‘肉边菜’,现在解说得完全不对。把菜夹出来,要用清水洗干净才吃,并不是说不直接吃肉就行了。真正的戒律出来以后,绝不允许掺半点水分。”

      妙祥法师的话讲完了,正好,响起哚哚哚的打板声,要过斋了。

      我随法师走进斋堂。数十个僧人、居士已坐在里面,我在后排一个空位上坐下。每个常住僧人面前都放一只统一规格的饭钵,钵很大,那肯定也是他们外出乞食时的用具喽。居士面前放一只不锈钢碗,个儿也不小。妙祥法师率众做完开斋仪规,有身穿白大褂并戴白口罩的居士为众人分饭分菜。大家闷头吃饭,不出一声,虽是一日一餐,个个细嚼慢咽,没有谁显出狼吞虎咽的窘相来。俗话说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对在斋堂里如何用餐,也一定会有“过斋须知”之类来加以规范约束的吧?

      中午,搭上一辆回沈阳的面包车,我离开了寺院。这头一趟来大悲寺,时间虽短,收获可真不小,让我对戒律在修行中的作用,重新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说来惭愧。去年底,我写过一篇《一代高僧达缘老和尚之死》的文章,在网上发表后,因得罪了某些人,于是有人天天到我网站上来叫阵谩骂,还在别处冒用我的名义发布消息。一开始我随他们骂,不予理睬,骂了一个多月还不停,我觉得有点烦,就写了篇《就本网站一再遭受恶意攻击告读者书》,将恶意攻击者狠狠训斥了一顿。现在想想,为达缘老和尚遭人迫害而打抱不平,这事没做错,就像妙祥法师在回答女厂长时说的,该开除的就要开除,佛陀对提婆达多分裂僧团的行为也绝不会因为讲忍辱就听之任之的。不过,我为自己个人遭受谩骂而反击,就大可不必了,应该一忍到底才好。这也正像妙祥法师对女厂长说的,你还有个“我”、有个“他”,还是他错你对,你是小人,我是君子,我不跟你一般计较吧。总而言之,还是我执太重,我执没放下啊。

      惭愧惭愧!忏悔忏悔!

      2008.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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